照片提供 高桥喜代美
对谈 WAG, Inc. 伊藤壮一郎与经纪人佐藤雅和
“高桥幸宏与时尚文化”
Edit&Text by Yukihisa Takei（HONEYEE.COM）
Photo by TAWARA（MagNese）
Translation by GUAN
官方素材提供 HINTS MUSIC
2023年1月，音乐人高桥幸宏离世。以电子乐组合 Yellow Magic Orchestra (YMO) 的往昔活跃而为世界所瞩目，高桥在音乐生涯内创作的无数高度作品难以一一细数。其中，不乏如 Sadistic Mika Band、METAFIVE、SKETCH SHOW 等一系列乐队及音乐单位活动、作曲、个人Solo作品及客串Guest作品。
而在音乐之余，高桥幸宏于“时尚的表现者”这一身份将是此次 HONEYEE.COM 的聚焦点。任谁都无法挑剔的独到眼光、YMO 的服装设计担当、视觉监督、个人品牌开展、包括1980年代后半起与 Yohji Yamamoto 的秀场音乐合作。诸如此类在音乐与时尚间的交叉地带，高桥无疑担任着开路者一般的先锋角色。
此番，我们邀请到了两位与高桥幸宏有着紧密关系的亲友。第一位来自时装品牌 soe 兼时尚PR公司 WAG, Inc. 代表——伊藤壮一郎，同时也是高桥之侄。第二位则是高桥多年以来的经济人担当——佐藤雅和。由最为贴近高桥世界的两人将带领我们重新回顾，高桥如何在音乐与时尚两领域间，架构起那座最初的桥梁。
伊藤壮一郎 / Soichiro Ito
1977年出生于东京。高中毕业后赴英，归国后自2001AW起启动个人品牌 soe，并于2013年创设概念店铺 M.I.U. ，曾荣获2018年度 TOKYO FASHION AWARD 奖项。目前担任公关公司 WAG, Inc. 现任代表。母亲伊藤美惠为 WAG, Inc. 创立者，并开创了日本PR业界。母亲伊藤美惠与高桥幸宏为姐弟，高桥幸宏与伊藤壮一郎为叔侄。
佐藤雅和 / Masakazu Takahashi
1960年生。曾活跃于1980年代标志性亚文化杂志《ビックリハウス》的编辑事业。在高桥幸宏的邀请下，后于1985年加入高桥个人事务所担任其经纪人。拍档以来，至高桥逝世为止已共事38年之久。HINTS MUSIC 事务所代表董事。
我的叔叔，名叫高桥幸宏
— 佐藤是从何时起担任高桥幸宏的经纪人？
佐藤雅和：1985年开始，到今年他去世已经38年了。我加入的第二年，1986年做的巡演册上还有壮一郎的照片呢，你看（笑）。
— 这是伊藤小学时拍的吗？那伊藤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起，心里会萌生那种“自己的叔叔可是高桥幸宏”的想法吗。
伊藤壮一郎：拍这张照片那时还很懵懂。产生这种意识是在1993年还在读高中，YMO 在东京巨蛋的那次“再生”演出。在这之前虽然也去看过Live，但那时还是个小孩，也不懂什么音乐文化，对 YMO 也没什么情怀。不过青春期后半起，我几乎每天都会和幸宏叔保持联系。
— 每天吗。
伊藤：几乎没有一天不联络吧，见面程度也很频繁。我去伦敦留学，19岁时因为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就回日本了。回国后的一段时间对自己的未来很迷茫，那时会经常跑去幸宏叔家里。他说我和他很像，20多岁的时期我也一直和他在一起，因此各方面都受到了很多直接影响。
— 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影响？
伊藤：性格形成上绝大部分都有受到他的影响。我心里会养成以他的角度来思考的基准，比如“这个幸宏叔会喜欢，那个应该不太行”。再后来，甚至还有过特意对抗这种想法的心理。有段时间我还会刻意模仿他的说话方式。他对我的影响真的可以说是我的全部。
— 高桥是怎样性格的人呢？
伊藤：大部分时候很温柔，偶尔也有决绝的一面。不过照顾起人来真的非常有一套。经常会在吃饭的餐厅里结交朋友，就这么领着别人回家一起继续喝酒之类的也是家常便饭了。大家可能也很少了解到这一面的他吧。
佐藤：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比较冷。山本耀司也评价过，幸宏是那种“在他身边近距离3米范围内会待人很友善，交往也很愉快，不过首先踏入这个范围会很困难”的感觉。不过他其实很喜欢跟人相处，更偏向被依赖的气质。一旦在他心里被认作为是“自己的朋友”了，印象就会一下子转变。无论对方男女老少，都会非常重视朋友的性格。
时尚与音乐的血统
照片左为高桥幸宏，中为高桥姐姐伊藤美惠（伊藤壮一郎母亲）。
幼时起便爱好音乐与时尚的兄弟姐妹，进一步催化了高桥幸宏的早熟。
— 对于幸宏与时尚的交集，生活在幸宏身边的佐藤应该有更深的了解。这方面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能与我们分享吗？
佐藤：70年代以来，高桥就始终行走在时尚的前沿。比如“自己是世上唯一会穿着 SAINT LAURENT 的鞋演奏的鼓手”，他身上带有这样独特的角色感让他为人瞩目，而又始终保持着自我风格。就连去趟医院，即便知道做检查要换上病号服，也一定会穿着 Thom Browne 过去，绝对不会潦草打扮自己。
伊藤：真的是把时尚两个字贯彻到底。当时高桥家还是比较富裕的。我母亲比幸宏叔大8岁，所以也更早接触到时尚潮流方面，当然背后也是有家里的支持。幸宏叔的哥哥高桥信之也是，大学时代也曾经活跃在职业音乐人领域。而在同时受到两人的影响下，最年幼的幸宏叔便自然而然迈入了音乐和时尚的双重世界。周围环境对个人的影响力还是相当大的。
1995年的《MR High Fashion》杂志，其中刊登了高桥幸宏的特别专题。
— 伊藤母亲（伊藤美惠 / WAG, Inc.创立者）是首创了日本PR业界的先锋吧。
伊藤：WAG, Inc. 是创立于1985年。创立前70年代左右，在我母亲20多岁时，就开始有和 BUZZ SHOP 以及一些品牌来往。在（COMME des GARÇONS 的）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登上东京时装周前也有过一段交往。当时 BUZZ SHOP 位于青山 Bell Commons 附近，每天都有许多年轻人频繁出没，其中也包括幸宏叔，应该也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 幸宏是从少年时期起开始的职业鼓手生涯吧。
佐藤：职业是从16岁起，Sadistic Mika Band 是在20、21左右。
伊藤：也是有一部分身边环境的原因，16岁起他对时尚和音乐的敏感度就达到了非常高的程度了。
— 世间还颇有流传，说坂本龙一在第一次见到高桥幸宏时就为他的时尚程度所惊讶。
佐藤：相比惊讶，应该说是“音乐人打扮得那么时髦是什么鬼！”（笑）。一方面是时髦的穿搭，另一方面，因为自己的哥哥姐姐都早已在音乐、时尚领域各自崭露头角，于是幸宏也自然养成了独立的思考方式和性格。音乐也好、时尚也好，在没有特别接受过专业知识学习的状态下，幸宏身上拥有与生俱来的天赋。
伊藤：相比从0到1的摸索成长，幸宏叔更像是以制作人的视角思考，“由这样做能够推导到怎样的效果”。
— 尤其男装领域确实存在这种“编辑”型的设计师。伊藤应该也属于这种类型吧？
伊藤：确实，我是“幸宏”类型。现在给我的感觉，当涉及到自己的品牌、或是以 PR 的身份接触各路设计师的情况下，自己这样的性格也不是没有帮助。
关键词：制服、俄国构成主义
— 就时尚方面而言，伊藤从幸宏身上是否有学到些什么？
伊藤：非常多。幸宏叔是那种，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会非常果敢清晰的人。他很喜欢制服、或者说是集体主义。还有就是俄国构成主义，他对 El Lissitzky 非常着迷。
※El Lissitzky：俄罗斯平面设计师、建筑家，主要活跃于20世纪上。
佐藤：我记得是 YMO 时期之后吧？
伊藤：受 Craftwork 的影响也比较深，幸宏很喜欢 Lissitzky 的艺术作品。还有 The Beatles，当时《HELP！》出重录DVD时，我们还一起看了好多遍。
— Beatles 有点出乎意料。
伊藤：幸宏叔比较喜欢的是 The Beatles 早期的流行方向。经常问我能不能做 Beatles 某套西装、裤子的版，以前我们也会凑在一起逐帧地看视频讨论（笑）。
— 原来如此。那这就跟 YMO 那件经典夹克（出自《SOLID STATE SURVIVOR》）里“中山装”的设计概念联系到一起了。不过据幸宏本人谈到，这里设计概念似乎并非出自中国的中山服，而是日本早期的滑雪服？
佐藤：是的。参考过往的服装图鉴书籍，是出自明治时期的滑雪服，幸宏也说灵感是来自这里。
伊藤：可能这样的误解也挺好的，看起来确实和当时中国的中山服风格很相似，或许幸宏也有考虑到这一层面。
佐藤：不过那个时候 YMO 三人都对中国很感兴趣。
伊藤：让人主观印象看起来像是中山服，但其实是明治时期的滑雪服，但背后的设计过程中说不定确实是带着中国印象设计的。幸宏确实就是这种有多重心思考量的人。
— 真相到底如何就无从得知了，不过归根结底都还是出自“制服”的概念吧。
伊藤：以前幸宏有跟我讨论过 METAFIVE（※1）的服装，虽然最后我负责的只有一部分宣传和未能参加直播活动用的衣服，不过这一部分当时也是以 Amish 的制服为灵感设计的。pupa（※2）那时他也提到了，希望在服装上融合一些俄国构成主义的感觉。
※METAFIVE：2014年以高桥幸宏与METAFIVE之名成立。15年更名为METAFIVE。除高桥外，成员还包括小山田圭吾、砂原良徳、TOWA TEI、権藤知彦、LEO今井。
※pupa：2007年以高桥幸宏为中心，集结了原田知世、高野寛、高田漣、堀江博久、権藤知彦共6人组成。
“制服”将 YMO 推向浪潮
— 在幸宏参与的乐队中，还是由他制定了以制服感作为时尚方向性的主要基调吧。
伊藤：他还跟我开玩笑说“METAFIVE 比 YMO 难办多了”（笑）。
佐藤：因为（METAFIVE）每个人都像领衔的制作人一样（笑）。
伊藤：幸宏经常提到“集体主义”这个词，在时装秀中也有共通之处，比如Final时全员穿着一致登场的画面冲击。制服带有一种“视觉强调手法”的效果。男性会喜欢全员每个人打扮一致的那种氛围。
佐藤：对 YMO 来说，当时也是为了消除每个人的个性突出。
— 原来如此，是反过来。幸宏在视觉呈现方面强调了很多要素。就 YMO 来说，除开音乐当然是拿到现代来看也丝毫不过时，但如果没有视觉上的强烈印象，或许也不会成就今天 YMO 的高度。
伊藤：确实是缺一不可。将视觉的呈现，和在当时时代背景下那些游离于视野间隙中的东西全部糅合到一起，于是便在那个特别的时代下，创造出了别样的景象。
— 即便今天看来，依旧让人感觉像是“东京”一词的实体化。
伊藤：真不甘心啊（笑）。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现在再没有能够超越 YMO 的存在出现。YMO 把东京的幽默体现到了极致，或许因为现在已经没有能孕育出这种感性的土壤了吧。
佐藤：幸宏对自己想做的音乐有着很强的自驱力，对他而言，当音乐灵感冒出来时，视觉效果如何也会一下全都跟着涌现在眼前。在录歌中途突然来一句“这次的外衣想要什么什么感觉”时，对音乐也非常自信。
伊藤：保持在并排前进的感觉吧。不如说，两者兼具才是高桥幸宏。
同山本耀司的共鸣，与个人品牌
— 山本耀司也和幸宏一起合作过秀场音乐。这两位的相互共鸣是从何时起？
佐藤：两人开始合作的契机应该是在1986、87年左右，幸宏负责山本耀司的巴黎时装周秀场音乐。不过以前 BUZZ SHOP 时期幸宏也有跟我炫耀过什么“山本买了我设计的 BRICKS 哦”。原本两人应该也有通过伊藤美惠老师来往。
伊藤：我父亲和山本老师从小学起就是同学，所以两家也一直保持着往来。
— 伊藤真的是开局赢家啊（笑）。
佐藤：不过最大的契机，应该还是因为秀场音乐的合作，两人的关系也愈发亲近。之后山本老师本人也对制作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幸宏就作为协助。一直持续到94、95年幸宏做 CONSIPIO 时，两位都保持着极高的合作度。
伊藤：这么一说，也有双人品牌。
— 幸宏本人也有在操持品牌吧，比方说 BRICKS、BRICKS MONO、YUKIHIRO TAKAHASHI COLLECTION 等等。
1995年，《MR High Fashion》高桥幸宏特集。
以亲自操刀的品牌 BRICKS 为首，诸如 YUKIHIRO TAKAHASHI COLLECTION 等，聚焦于高桥作为时尚创意者的一面。
伊藤：YUKIHIRO TAKAHASHI COLLECTION 还是90年代的事呢。也是那个时候，幸宏叔和我说要不要尝试做T恤之类的休闲线，这也是我开始做服装的契机。
— 换言之，伊藤壮一郎和 soe 如今的存在也可以说是幸宏的作品吧。
伊藤：确实。在服装制作上倒还好，更多是在心境上。15年前的 soe 相对还是比较简单粗暴，也有把 YMO 当作主题制作的一些系列。那时也和幸宏叔聊过很多，不过在设计本身的过程中倒没有太受影响。硬要说的话，在服装设计上，对我来说更多是受到山本耀司老师的影响。
身着 Thom Browne 的与世长辞
— 两位觉得，高桥幸宏为时尚的世界留下了什么呢？
伊藤：这次访谈最开始时我在想，现在这个时代，时尚从业者去做音乐、或是音乐从业者开始做品牌什么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比方说最近就有 Pharrell Williams 担任 Louis Vitton 的创意总监。但这些，若是放在当时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事。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幸宏叔应该算是先驱者了吧。时尚、音乐、艺术等等多领域的横跨，于今天来说是再普遍不过，但幸宏叔从过去就把跨领域的方向作为主流了。因此我能感受到，他和当下时代的连结。
— 从音乐人出发的世界范围，更进一步延伸出去的感觉。
伊藤：这种延伸也不只是业余做着玩的延续，而是身处时代中切实地做了些什么。能像这样把音乐和时尚两方面做到同样高度的人，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出现。
— 如此有影响力的现象，就时代而言也很难数出一二来了。
伊藤：不过他本人直到最后一刻都一直穿着 Thom Browne。有段时间我还有点反感他这样呢（笑）。
— 幸宏喜欢 Thom Browne 的什么地方？
伊藤：还是那种制服的统一感吧。幸宏把 Thom Browne 当作是“自己的制服”，他喜欢这种贯彻始终的感觉、或者说是集体主义。临终时也是穿着 Thom Browne，衣冠整洁地向世界告别。真帅啊。
— 如果未来有机会能开展以幸宏与时尚为主题的展会，真想看一看。
伊藤：还不知道要展出什么东西好，不过有朝一日有机会的话应该会挺有意思的。
高桥幸宏 / Yukihiro Takahashi
1952年生。16岁时开始职业鼓手的活动。在多个乐队经历后，于1972年20岁时加入以加藤和彦为首的 Sadistic Mika Band，完成英国巡演。其后于1978年与细野晴臣、坂本龙一共同组建乐队 Yellow Magic Orchestra (YMO)，于 Techno 电子乐的世界传播功不可没。其中代表曲目《Rydeen》出自高桥作曲。YMO 解散后仍然投身于音乐领域，在原创制作的23部Solo专辑之外，与铃木庆一的 The Beatniks、与细野晴臣的 Sketch Show、pupa、METAFIVE 等乐队仍在活跃。于2023年1月离世，享年70岁。
音乐之余，高桥也在不断进军时尚领域，如 Brother、Buzz Brother、Bricks (BUZZ SHOP CO.)、Bricks Mono(PLAN・NET-WERK CO.)、YUKIHIRO TAKAHASHI COLLECTION(WAG Inc.) 等等个人品牌动作。以 YMO 为首，担任上述乐队、音乐单位的服装设计。
［编辑后记］
我和日本80年代的大部分小学生一样，YMO 的《SOLID STATE SURVIVOR》一专给当时的我带来了极大冲击。音乐自不必说，看着专辑封面的那件红色夹克，心里竟然神奇地蔓延起了“前卫、时髦”的认知感受。当然后来有了解到负责 YMO 服装设计的正是高桥幸宏，于我个人而言，那是内心深处第一次与时尚文化世界相凝视的瞬间。
这一次，能够有幸与高桥身边的两位见证者：soe / WAG, Inc. 的伊藤、以及担任高桥经纪人 / HINTS MUSIC 事务所的佐藤雅和开展对谈，也让我更加坚定地认识到，高桥在音乐和时尚两个世界间架起的那座桥，为日本的时尚文化带来的影响之深远。（武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