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与设计幕后深藏的思考
Edit&Text by Yukihisa Takei（HONEYEE.COM）
Photo by Ko Tsuchiya
Translation by GUAN
doublet 作为荣获2018年 LVMH Prize 最高奖的首位亚洲得主，自获奖以来，近年也不断出现在巴黎时装周舞台上一展活跃。想必也有许多时尚爱好者，期待着 doublet 每季将带来怎样的视觉呈现。在大众探讨如何驾驭 doublet 的奇特风格之余，随着每季的天马行空，doublet 的设计创意也愈发成熟，成为全世界的目光焦点。
此番，HONEYEE.COM 邀请到了 doublet 的设计师井野将之展开对谈。每每亮相，doublet 总是让人不由得被其趣味性的外观所吸引。然而，倾注在设计间的构思，却是从外表难以窥探之深。紧随 doublet 六月巴黎时装周发布的脚步，通过 HONEYEE.COM 与井野的对话，一同解析他奇思妙想的创意源泉。
古着、朋克、街头、设计师作品的往复
—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对时尚产生了兴趣？
井野：大概是高中时开始流行古着的时候。一开始只是逛逛古着店，慢慢对时尚有了一点兴趣，后来逐渐喜欢上了一些设计师作品。高三左右开始，当时会把所有打工赚的零花钱全部拿来买设计师作品。
— 当时喜欢的设计师品牌有哪些？
井野：Christopher Nemeth、20471120、SHINICHIRO ARAKAWA、Masaki Matsushima、W< 等等。相对还是比较奇异、个性突出的品牌。
— 其中也有一些品牌现在已经逐渐淡出市场。吸引你的点在于？
井野：还是设计吧，和我认知中的服装设计有所不同。我高三时曾经去看过一场 20471120 的秀，当时还是买票进场的形式。模特纷纷从直升机上降落登场、穿着旱冰鞋滑行，场面盛况我至今依然印象深刻。在类似那次秀一样的各种震撼刺激下，也让我产生了想自己做服装的想法，于是去读了专业学校。
— 从那时起就瞄准了设计师之路作为目标吗？
井野：从开始专业学习后，我个人的兴趣取向也有转变很多。以前还在群马老家时，会把打工赚的钱一股脑全部拿来买衣服。但来到东京后就不能再这么疯狂地买了，手头的衣服也逐渐出掉了。然后又重新回到价格比较友好的古着，自己也开始做一些 Remake。我觉得要把便宜的古着穿好看还是得朋克，于是后来又迷上了朋克。
doublet 2022SS
— 音乐方面也会偏爱朋克更多吗？
井野：音乐上也是。我记得当时也是突然就开始玩乐队，还有自己给自己扎耳洞，弄得到处是血（笑）。之后慢慢又爱上了滑板，穿衣风格也开始偏向那种松垮的感觉。再之后又重新开始迷上 Carol Christian Poell 之类比较性冷淡的品牌。还有就是朋友间流行的电影，对我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 比如《Trainspotting》流行的话。
井野：那可能会跟风买紧身的衣服吧（笑）。喜欢朋克的那段时间也看过《Sid and Nancy》，对我也有一些影响，后来看了《KIDS》又开始喜欢上了滑板的那种松弛感。
与三原康裕的相遇，幽默感的一脉相传
— 能分享一下你工作以来的职业生涯吗？
井野：我第一份工作是一家大型服装公司的企划岗位，作为新人是负责袜子等等的小物设计。但当我把加入了个人风格的设计交上去后，被以“公司不需要这样的设计”驳回了，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因为当时自己的性格还比较自我，感觉继续这样呆在公司也干不出什么名堂，想着索性自己从头开始吧，于是也没多考虑就离职了。
— 独立后就马上成立了个人品牌吗？
井野：没有直接开始。当时还在公司时，有认识一些对我很客气的供应商，辞职以后他们也就离开了。我感觉自己的态度和言行举止其实也不太恰当，包括辞职当时其实对未来也毫无规划。当时认识的供应商里，其中唯一还有一家浅草做皮带的老板还是很照顾我。所以当决定要重新开始什么都尝试做一下的时候，我就去了皮带店那边工作。当时很流行铆钉皮带，铆钉的制作需求量也比较大。因为以前玩朋克的时候也会自己做一点，后来就开始在皮带店做铆钉的手工，一天要做个几十条。
— 就是在那段时期，去了（Maison MIHARA YASUHIRO）三原康裕那边应聘是吗。
井野：对，一开始是寄了简历和设计稿过去。第一次投过去很快三原就联系我了，说我很有意思。在我以为已经是能稳进的节奏时，他来了一句“现在人手满了有机会再见”。我当时就是：诶？还有这种操作吗？直接傻眼（笑）。
— （笑）。
井野：其实我感觉本来还是比较有戏的。所以为了让三原留有印象，自那以后起我每个月就像不请自来一样不断地寄设计稿过去“刷脸熟”。
— 为什么选择了三原？
井野：以前在大型服装公司时，自己也有接触皮革，做一些包袋呀皮带、鞋子之类的。但三原对皮革的设计完成度，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匹敌的，就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我还不知道的制作方式，想向他请教学习。
— 虽然提到三原就会自然联想到鞋，但你在他手下工作倒也不是因为想做鞋。
井野：可能也是因为在皮带专门店工作，那阵子我对皮料很是沉迷。店里允许我拿手作剩余的皮料自用，所以自己平时也会做做皮带什么的。然而，那时我看到了三原对皮革炉火纯青的拿捏，那种设计方式是我完全无法够及的。
— 你和三原身上都带有一种幽默美学。不过对你而言，三原的吸引力其实最初在于设计完成度而非幽默感是吗。
井野：一方面我自己也比较喜欢构思、设计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另一方面我们对事物的思考方式也比较相似，因而对他感到更加憧憬。不过当时自己的性格会有点优柔寡断，所以在三原手下工作时他会对我比较严格（笑）。回想起来，也是在推动我往变好的方向发展。
— 确实在 Houyhnhnm 和三原的对谈中也有提到说他对你会比较严格。
井野：非常。一年半几乎每天都要发火。
— 那从三原身上，你觉得自己学到了什么？
井野：对待职人、或者说是对待制作者的态度吧。现在我在设计时会考虑到制作者以及整个行业。在做服装前，把整个制作环境都纳入思考的同时去设计。以前的我根本不会想这么多。
— 或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可持续性吧，包含了产品本身和制作者身处环境在内的持续性。
井野：没错。当然，与三原共事的过程也教会我如何考量一件事、如何将其进行。我们都是那种“从灵感出发”的类型，所以对我的另一方面影响也包括，如何能将脑海中的灵感以更加纯粹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
锁定方向，弹射起步
— 在 2012 年创立 doublet 之初，是否已经确定了如今的风格或构思？
井野：自始至终的出发点是想做比较奇特的服装风格，但当时倒也没有很明确的思路，只是把一些积累下来的构思做出实际成品。比方说和三原讨论时，一些被他评价“不太一样、比较特别”的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做成实体的设计，有点像是“挑战”吧。但其中也没有完全脱离 MIHARA 的设计思维，甚至某些角度来看感觉完全是换汤不换药，对于这一点我自己也比较苦恼。
— 从这样的状态再到确立 doublet 的品牌定位方向，其中的转折点发生在什么时候？
井野：doublet 刚开始的三年左右，商业方面做得并不如意，其实真的挺心累的。当时的思路还是更多会去迎合大众的热度趋势。到后来我都有了放弃的念头，想着下次如果还不行可能就不做了。那时 Normcore 正值流行大势，我们却反而选择了朋克风格，结果反其道而行之却让销量突然开始大涨。也是在那一季，巴黎的 Colette 也向我们发来了订货合作。
— 原来那时是 Colette 还在的时候。
井野：从那时起我就想，索性就做自己喜欢的好了，于是便决定在我自己享受的方向上开始冲刺，一直这样走到了今天。
doublet 2022SS “MY Way“
doublet 2023SS “IF YOU WAT IT”
— 这种发力方式在品牌中可能确实比较少有，大部分还是会以商业角度为主来考量品牌如何发展。doublet 能走到今天的高度，是否也离不开曾经的经历？
井野：算是成功经历吗，反过来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可能我心里会很不安。还是尽全力完成过后才能直面一切。能够心安理得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的作品，不存在欺骗消费者，也不会勉强自己。如果结果不理想，也能坦荡地接受现实。我不会要求100个人里每个人都喜欢，其中能有10个人感受到内核就足矣。今天有10个人，将来也许就会变成100个人。
愿景，化作创意的根源
— doublet 各系列都有很强的概念性，是先从一个主题开始构思的吗？
井野：我第一次在巴黎办秀场，是在2020年1月疫情刚要开始前。在此之前，我对于设计还是抱着一种做“东西”的心态。但等去了巴黎，也是因为需要通过秀场形式来呈现设计，让我不由得开始思考，如果不先把“为什么要做这些”，或者说“想传达什么含义”给表达出来，那秀场这种形式又有什么意义。那一次起，我在构思设计时就将核心从东西本身，转变为了对事物的某种寄托。
— 2020 AW 主题名为“We Are The World”，秀场也布置成了像家庭餐厅一样的氛围。
井野：当时也有韩国买手来看 2020 AW，但当时正值韩国国内在抵制日本产品。尽管那位买手内心是很喜欢服装，也很欣赏日本品牌，但因为国家间的矛盾而导致抵制发生，又让他感觉很难取舍。既然这样，我想通过服装来创造一个 “We Are The World” 的世界。在我心目中，这样的世界就等同于家庭餐厅。就像，只有日本的家庭餐厅才会提供多种语言的菜单一样。
— 这个角度很有意思。
井野：那次以后疫情就开始大面积爆发，也让我更加意识到做要有做的意义。一方面是如果东西已经够多就没必要再做，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做服装做商业也能有支撑其存在的理由。我想将自己内心的思考和纠葛，寄托在服装上表现出来。这种想法也是从 2020 AW 那次起，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 2022 AW 的秀场选址在一处还原涉谷十字路口的工作室进行，那次我还记得，有邀请几位残障人士来担任模特。
井野 : 那次是看了奥运会和残奥会后，深深被感动到了。尤其是看到轮椅篮球的运动员，给我看哭了好几次。就像是在战斗一样，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太帅了。然后又联想到如果自己去参加轮椅篮球会怎么样，又突然觉得好笑，自己平时就不坐轮椅，根本没有资格。
— 身体非残疾者是不能参加轮椅篮球的吧。
井野：对，残奥会的团体项目有一条规则是，需要根据残障程度来进行组队。但要是不把健康和残疾一一区分开，如果能破除奥运会和残奥会之间的隔阂，就可以一视同仁了。出于这样的想法，让我想到要做一场，打破一切隔阂的秀。
doublet 2022FW “THIS IS ME”
— 为什么选择了以涉谷十字路口作为场景？
井野：涉谷十字路口给人一种人流密集的印象。假设把它定格在某一瞬间，从中拉出来一百个人，这一百个人里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可能也会有坐轮椅的人。倒不如说，这样形形色色不同的存在才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把这种感觉也带到了 2022 AW 秀场的灵感中。
“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表达出来”
doublet 2023AW “MONSTER”
— 继续向后的 2023 AW，则又是给人一种像主题公园巡演一样的感觉。
井野：之前 2023 SS 我们试过了让夏季的巴黎秀场下起雪来，2023 AW 就来到了主题公园，现在回想一下场面还都挺大（笑）。做 2022 AW 十字路口的那一次，让我了解到很多关于身体外表上存在残疾的人群。然而继续深入下去，我发现还存在更多，比如外表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的 ADHD（多动症）患者，或者是心理极度消极的人。他们被一般常识强加于身，一旦有反常的举止，就会被当作非正常人来对待。所谓常识，可是怎样才是常，到底又是谁说了算呢？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到，并且直面这样的现象。
— 视角由表及里的转变。
井野：我觉得如果有生活存在困难的人，是有必要所有人一起去努力改善周围环境的。然后又突然联想到，假如有一个人穿着玩偶服、带着头套坐地铁，可能我们下意识都会觉得很突兀。但如果是出现在主题公园一类的场景，又会一下成为受人欢迎的角色。那如果能把这座“主题公园”的范围再扩大，是否就能改善这样的认知。2023 AW 系列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doublet 2023AW “MONSTER”
— 听了你的描述，感觉想表达的其实恰巧与视觉相反，应该说 doublet 的创意源自你个人对社会的思考和疑问。
井野：是的。在面对比较在意的事情时，能否用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做点什么吧。Sorry，感觉话题走向好像过于严肃了。
— 我本来以为 doublet 的创作出发点在于趣味性，但其实在趣味的表面下还藏着相当深的渊源。面对社会产生的思考疑问而带来的灵感，又以服装为载体结合在一起。不过会听到一些大众的声音调侃说“doublet 好像又在做什么奇怪的衣服”。可能会有很多人会觉得 doublet 只是在一味地追求商业价值。
井野：其实倒也没问题。反而我不太会像今天这样一本正经地解释出来，有点太“正直”了。对我来说，有点搞怪的感觉反倒更合适。不过，设计的构思过程来说确实就是这么来的。
doublet 2023AW “MONSTER”
— 其实也是在暗示穿着者，不必考虑太多。
井野：是的。我有一位喜欢的小说家叫伊坂幸太郎，在他写的《重力小丑》中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表达出来”。对我来说就是这种感觉。
— 确实在理。
井野：如果是以严肃正经的方式来表达一些深刻的事，那其实只是在分享“深刻”本身而已。但相比起来，如果表达的口吻能更轻松，那么听者就能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我觉得这样反而能分享给更多人。
“这就是我所定义的魅力”
doublet 2023AW “MONSTER”
— 现如今，通过社交媒体可以直接了解到各种反馈。doublet 应该属于反响尤其积极的吧？
井野：确实。“隐形服”是反馈最多的，有收到在各种地方穿着的po图，还好是做了这套。
— 那套其实当时订货会上我也有幸试穿了一下，可惜当时没下定决心，现已列入“后悔没买名单”之一。
井野：哈哈哈很感谢，不过平时可能真的不太有机会驾驭（笑）。
— 销量是不是还不错？
井野：卖得还可以。不过一整套只有上衣卖得动，下装的裤子还剩下不少（笑）。
doublet 2023SS “IF YOU WANT IT“
— 你觉得，时尚对于社会来说能起到怎样的作用？
井野：还是能带给人笑容吧。想穿着某件衣服去哪里和谁见面，除此之外，在穿着前看到某件衣服，可能也会给人带来更多交流或者正面的情绪。
— 笑也有很多种，那 doublet 是希望能给人带来更多幽默乐趣的那种笑吗。
井野：差不多，能给人带来笑容的服装吧。当然，对设计和制作我们是没有半点随便的，因此也没必要非得用一本正经的口吻来表达。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通过它能带来人与人之间更多的交流。
doublet 2023SS “IF YOU WANT IT“
— 是否偶尔也有过“想打破现有风格、转为走帅气路线”的念头呢？
井野：这个嘛，可能说来比较难理解，我在做设计时心里是想着往帅气路线去的，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挺神奇的（笑）。怎么说呢……这个跟我心目中对所谓“帅气、魅力”的定义有关。如果设计中没有某种幽默感，或是不带着想法的设计，对我来说就不能算是有魅力的。
— get，已经不光是形的问题了。
井野：好像越解释越怪了，不好意思（笑）。但我心目中的帅气，确实就应该是那样的。
— 所以能够共鸣到那种魅力所在的人，穿上也会同样有魅力。
井野：其实也有收到一些锐评啦，类似女性受众不太好之类的。不过对我来说是希望女性同样也能喜欢有共鸣的，可能这方面还是稍有失衡（笑）。
井野将之 / Masayuki Ino
1979年出生于群马县前桥市。毕业于东京Mode学院后就职于某大型服装公司，后自立门户。离职后并未直接创立独立品牌，于浅草皮带厂工作，并师从 Maison MIHARA YASUHIRO 的三原康裕。2012年正式独立，创立品牌 doublet。2018年作为首位亚洲设计师，获得 LVMH Prize 最高奖。
［编辑后记］
此番访谈让我意识到，自己曾经对 doublet 的认识并不充分。在我原本的认知中，doublet 是凭借它的趣味性和冲击力而出世，然而井野在对谈中其实向我们剖析到，在他的设计背后存在许多不为人所知的深层灵感和构思。但对此，他的态度却是“希望保持外界看到的一面就好”。而 doublet 的魅力正是在此，并不刻意流露于外的魅力。其实那句话就是最好的概括，“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表达出来”。（武井）